〈靠近〉
那天他們確實是說開了，在白晝降臨時。
那場被搞砸的同學會，對周若青來說並未完全沒有收穫。看著柏蒼和澄芳跟著警察離去的背影，他內心有種躁動該在下山前把一切都說出來，每個人都有黑暗面，這時候他想起深藏卻時時刻刻提醒自己的秘密。
十年前的時光膠囊中，他期許自己能夠為對的事情發聲且與正義並存，良善且溫柔地面對任何暗黑的時刻，但人活一輩子，有誰真的是只為了善良而活著？十年間他擁有的是更多更深的脆弱、自卑與無能為力。
救護車緊接著上山來送他們至醫院，他沒有時間跟李子碩好好對談。
周若青知道十年前自己的行為十分卑劣，在有意識的情況下，雖然當時對李子碩發紅的臉，感到迷人而心有悸動吻了他，但並不確定是心動還是動心，他無法回應李子碩的心意。
對，他一直都知道李子碩喜歡自己，即使心思不像李子碩那樣貼心細膩，粗神經的他還是感覺得到李子碩看著自已的眼神總是有光。
心動或動心，這兩者截然不同。
事後『對不起』這三字更講不出來了，一旦真的說了會傷害李子碩、無法繼續當好朋友，而他也無法割捨李子碩在自己身邊的位置。
「子碩，要不要一起吃個飯？」兩人一起從醫院走出，周若青開口邀請。
「在山上都沒機會吃一頓…好想大吃補一頓喔。」看著李子碩猶豫的神情，周若青又補了一句。
「若青，你陪我去個地方好嗎？」
「好，要去哪？」
李子碩欲言又止，深吸了口氣後說出的地點讓周若青動彈不得。
「學校天臺。」
看見李子碩不熟練卻也不生澀地點起菸，周若青除了驚訝的情緒外，才發現自己不論是十年前或十年後的現在，都不全然了解李子碩。
「嚇到了吧？我也從沒想過會開始抽連自己都討厭的菸，不過久久抽一次而已，沒有菸癮啦。」李子碩看見周若青臉上盡是複雜的表情，急忙解釋道。但事實上十年間，想起周若青就會點菸，有時抽而有時放著它燃盡，在空氣中菸霧瀰漫後飄散，這是他唯一覺得自己靠近周若青的時刻，周若青身上的卡五菸草味。
「喔…出社會都會有工作壓力啦，焦慮的時候可以抽一下沒關係。」
「某些時刻抽，偶爾心情真的會變平靜些。」
「欸你可是還是別抽太多喔李子碩。」
「這句話該是我對你說的吧，老菸槍。」
「靠！」
周若青的招牌髒話一出，兩人相視大笑。
下山後不明不白的氣氛被爽朗的笑聲打破了。
望著李子碩吸菸再吐出菸圈的樣子，周若青看著出神了，李子碩在他眼裡還是那麼好看。
「若青？」李子碩轉頭發現周若青盯著他在發呆，喊了一聲。
「啊？」，周若青覺得被發現有點羞赧，緊張就隨便脫口，
「我在想我們是不是該買酒啦！以前幾乎每次上來我們都會偷喝啤酒耶，好懷念喔。」
話才剛出口周若青就懊悔了，在心中不停咒罵自己。
幹！周若青你是白癡嗎？沒事找死嗎？
剛氣氛不是還很好？哪條腦神經壞死居然提酒！
空氣有點凝結，李子碩愣了一下，沉默了幾秒，接著把抽沒幾口的菸捻熄。
「可是啤酒有苦花味超難喝的耶，我還是比較喜歡紅酒。」
李子碩講到啤酒故意誇張地皺眉然後笑笑，周若青還是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逝的悲傷。
「好欸，那下次喝紅酒！而且還可以配牛排，約間不錯的西餐廳。」
「若青，」李子碩凝視著周若青，認真的語氣讓他也跟著緊張，
「我說過，如果有機會下山，要好好地面對自己，同時也是面對你。」
「這次的同學會，我才知道命運是減法，每見一次就會少一面。我前陣子才在餐廳巧遇欣怡，但現在想不起來有沒有跟她道別，甚至忘記說了什麼話…」
「子碩……」
「而如果這次是最後一次見你，跟你說話的話，即使你看過了時空膠囊，我還是要直接跟你說：我喜歡你。」
「不，應該說……我愛你。」
十年了，終於親口將這幾字說出來，李子碩第一次如此赤裸地剖開自己。
「……」
「但這次我不求任何答案了。這沒聯絡的空白的十年，我想了好久好久，才明瞭人生總有許多你費盡全力去追求的疑問，但它永遠不會給你解釋。」
「你是我生命中難以割捨的人，住在心裡最深也重要的位置……即使我還是喜歡你，永遠放不下也好，但我現在會讓自己開始往前走，不再讓過去禁錮。」李子碩一口氣說完，用盡了這十年來的勇氣，他低頭鬆開握得死緊的拳頭，手心冒了密密麻麻的汗。
李子碩說的字字句句都在周若青腦內爆炸，他緊皺著眉，一時間講不出原本鼓足信心說的台詞，默然地盯著剛被李子碩捻熄的菸屁股。
看見李子碩越是邊說邊故作淡然地笑，周若青就越感到刺痛從心臟竄進，麻了全身。
「對不起。」過了好陣子，周若青吐出了這三字。
「子碩，對不起，當初的我因為太懦弱而有很多話沒說……其實我也喜歡你。」
「謝謝你，若青。我知道你喜歡我是友情的喜歡，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，我會……」
「我的喜歡跟你對我的喜歡是一樣的！」周若青大喊。
他受不了李子碩壓抑悲傷的情緒，續說兄弟情的叨叨絮絮，打斷了他的話。
李子碩瞪大了眼睛，彷彿剛聽見的話只是幻覺。周若青直直地望進李子碩的眼底，認真且堅定。
「對不起，這麼晚才說出我的秘密。跟我在一起，好嗎？」
「若青，十年了，真的遲了太久。但真的謝謝、謝謝你跟我說，可是我們都不再是以前的我們了。」
「我們，真的沒機會了嗎？」
「若青，你是我最重要、也離不開的好朋友。」淚水讓李子碩的眼前還是濕糊一片。
/
那天過後誰也沒有主動聯繫過誰，周若青覺得體內的某個部分在變化，他按捺住好幾次想撥電話給李子碩的衝動，特別是失眠的夜裡。他想見李子碩、想聽聽他的聲音，又怕他其實在躲著自己。
『給他點時間吧』、『就直接打給他啊』，時常跟內心的自己打架，周若青簡直要瘋了。
約兩禮拜後，周若青才知道李子碩去美國出差。
而這消息還是從洪曉彤那得知，周若青非常不爽。
「蛤？你們不是超級要好嗎？十年死黨耶，他怎麼沒跟你說。」看著呆愣的周若青，洩氣
的樣子還真是沒見過。不過她沒說的是，她是在去美國拍雜誌時巧遇李子碩，才知道他在美國。
「那他什麼時候回來？」周若青氣歸氣，還是問了最想問的問題。
「你幹嘛不直接問他？」
「……」
「欸等等！天啊，周若青，你該不會下山後沒跟子碩說清楚吧？」
「啊？」
「你不是喜歡李子碩嗎？」
「呃妳……妳……你怎麼知道？！」周若青被戳中一直在焦慮的事，心裡一驚。
「高中時我就有在猜不過不太確定，但在山上時，我就肯定你也喜歡他了。」
「欸好啦，跟妳說，其實我那天下山我就有跟他告白了。」
「那你們……」
「他拒絕了。」
「周若青你是白癡嗎？」洪曉彤用力拍了桌子，迎來周圍客人的側目。
「欸妳小聲一點啦！幹嘛這麼激動。」
「才告白第一次失敗，是不會告白第二次嗎？子碩喜歡你十年，你都沒任何表示，現在就要放棄？」
洪曉彤最近正在看房，就約了周若青見面，隨口一提李子碩，才發現這兩個呆子竟然毫無進展，真是敗給他們了啊！
/
李子碩等待了好陣子終於找到自己的行李箱，才走進入境大廳，就被某個重力勾住肩膀下壓，轉頭就見到念念不忘的那個人。
「李子碩，你很過分，竟然出國這麼久都沒跟我講！」周若青拉過李子碩的行李箱。
「若青，你怎麼在這裡？」李子碩驚訝。
「來接我喜歡的人啊。」周若青燦爛地笑，臉貼近李子碩的眼前。李子碩從訝異中回過神來，才會意剛剛他講什麼、他又這麼靠近自己，不自覺地紅了臉。
「之前不是說好要約喝紅酒嗎，就今天吧！」
「喔、好啊，我先回家放行李，我再去找你。」
「欸！我不知道你的班機但又怕錯過，所以一大早跑來從早上等到現在，快餓死了耶。你忍心先回家要我等你喔。」
李子碩突然發現，半年沒見，周若青是不是臉皮變厚了點？
「行李放我車上，我們先去吃飯，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。」
周若青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自然地牽起李子碩，李子碩的手心傳來燙人溫度，他低望周若青的手背，第一次感到他與喜歡這麼多年的人，如此靠近，暖得讓他幾乎要落下了淚。
『我果然還是，離不開你啊。』李子碩心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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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前這個讓自己動心的人坐在副駕，跟自己滔滔不絕地分享在美國電影公司短駐的趣事，
臉上時而淺笑時而興奮，周若青更明白其實無法往前走的是自己，如果少了李子碩這個生命中不可失去的人的話。
「若青，謝謝你送我回來。晚安，明天見。」李子碩在睡前傳了訊息，此時周若青還在李
子碩家樓下，直到看見亮著的燈熄滅才離開。
以前都是你的目光緊跟著我，這次，換我在後面追隨你了。
（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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